恶童王秀莲抽屉里有两张钱，五毛和两元。我拿了那张五毛，打算去校门口的小店买泡泡糖。王秀莲晚上才回家，她出门打牌，我只在晚上见她，我以前喊她“奶奶”，后来直接跟别人一样直呼她的大名。泡泡糖是正方形的块状，装在六棱柱的塑料盒里，三种颜色，黄绿红，代表不同口味，外包装印着一只古怪的猪。我等到人多才走进店里，老板在进货，他看向我。把钱放到柜台，我露出手心两颗绿色的泡泡糖，等他转身，我从塑料盒里握一把收进裤兜，离开时喊一声“谢谢叔叔”，他没有理。绿色是苹果口味。除了包装纸，还有一张卡通贴纸，我撕开贴在手背上，是那只绿眼红口的猪。我把剩下的口香糖在书桌里堆成小山包，张灿探过头，问：“可以给一个我吗？”“除了苹果味的，你随便拿。”老师在念书。我帮张灿贴了整条手臂的小猪贴纸，躲在桌子底吐一节课的泡泡，她忽然说：“放学来我家玩吧，我爸送我一只仓鼠。”它关在一个纸盒里，白色参杂灰毛，西瓜籽般的眼珠，张灿递给它瓜子仁，仓鼠双手抱了，快速啃咬。我摸摸它的头，手臂无意识抖起一层鸡皮疙瘩。张灿趴在一边嘻嘻地笑，说，我给它起了名字，叫吉祥。我跟她要颗瓜子，自己吃了，把壳递给吉祥，它背过身钻进干草堆，短小的尾巴一闪而过。我问张灿，你爸又走了？她逗着仓鼠，嘴里模仿叽叽叫，说，嗯，走了呗。你要回去吃饭了吗？我说，王秀莲还没回家呢，我不想做饭。八点的报时刚从收音机传出，王秀莲在厨房喊我吃饭，我拿铁碗装大碗白饭，她热了昨天的剩菜。我们面对面，王秀莲翘着二郎腿，三口饭里夹一口菜，她说，你偷了钱。我说，饭煮焦了。她说，你爸妈没给钱，你还偷钱。三只手。你，迟早啊，被剁掉一只。我说，吃饱了。昨天没交作业，罚抄一本书，我借张灿的课本，抄一段漏一段，两个字占一格。她书上都是些涂鸦，圆头圆脑的卡通，我用铅笔画了一只仓鼠，写了“吉祥”两字，又把我和她画上去。对过去的窗黑魆魆，我不清楚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。凌晨敲了十二声钟，我枕睡在密麻的字上，肚子空空地叫。以后还有考试，我还没写完作业。地板有两根断掉的铅笔芯，半截小指的长度，我猫下身捡起来，放进笔袋。张灿迟到了，在走廊罚站半节课才进来。坐到旁边，她低声说，吉祥不见了。那只咬人的臭鼠啊。我想着，搓搓手指，它的牙齿好尖，食指上还有牙齿印。“盒子烂了一个洞，我觉得是吉祥咬烂的，我找遍了，它不在家里。”张灿问，“你见过它吗？”我盯着张灿，平静地说：“没见过。”她说：“我们放学去找吉祥，好吗？”我答应了。张灿手臂的贴纸还在，我的也在，如果不用力搓，过几天才能洗掉，贴纸又轻又薄，偏偏能在身体上活很久。我摸到一颗泡泡糖，拆开糖纸，偷塞进嘴里咀嚼。往自己手掌心贴了一只新的卡通画，向张灿摆摆手。她趴在桌上，望我。“王秀莲以前说，名字要贱起，命才好。”我和张灿说，“等找到它，换个名，叫倒霉吧。”我不信她那一套，命这么玄乎，我们起个名字就能安排命运，像对命的嘲弄。命运它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谁安下的。吉祥只是碰巧逃跑，又恰好遇到我，就算它叫倒霉，也不会改变什么。我还是会抓住它，它会咬我一口，然后，我就眼睁睁看它沿着路边的水沟逃走。我不会告诉张灿这些。学校有三个门口，我们从最偏僻的那扇铁栅门走出去，外面是一条黄泥路，软塌的泥土凹陷不同花色的车轮，还有我和张灿的鞋印，我们都是条纹。有一片水泥空地，几队人在跳花绳，我拉下张灿和我一起看，里面有一个我是认识的，她穿着蓝背心，背后绣了花蝴蝶，她请我吃过烤串，后面我很少找她，不是因为认识了张灿。上学期我在楼梯碰到她，我们抱在一起，手下意识滑入她的外套口袋，夹走一张浅蓝的五元，只是恶作剧，我想把钱亮在她的眼前，她会又气又笑。我放开她，把卷成细条的钱塞进口袋。放学我买了饮料，偷偷喝掉，看到她，我总能想起气泡水的味道，然后打一个饱满的嗝。跳花绳也分层级，游戏都需要有输赢的规则。塑料软绳勒在两个人的关节处，两条平行线留出宽长的空间，第三人依次跳过脚踝、小腿肚、膝盖、大腿、腹部肩膀、额头和举起的双手。等她勾脚跳入最高的圈，曲膝抵住花绳，里外里跳一轮。我和张灿鼓鼓掌，想起正事，就跑开了。我和张灿说，口渴了。张灿的家在不远，她带我转过一道弯，水龙头在生满苔藓的水缸上，我仰头张嘴，停在水龙头下，张灿拧开生锈的把手，灌了我满腔的凉水。水缸上窄下宽，盛大半的水，底部沉浮黑绒的不明生物，水面漂一只青目苍蝇，还有蚊子细嫩透明的幼虫。我伸手摸到湿滑的圆壁，苔藓不是同样颜色，新生的绿细碎嵌在深绿中，像一整片微小的森林。“我以前在里面泡过澡。”张灿舀出水里的虫子，泼洒在石子地板上。水会往上走，那只苍蝇会自己烂掉，说不清往哪里走。她家的钥匙藏在门口的红砖瓦下。张灿从床底拉出仓鼠窝，纸盒的一角挖了个洞，仅容吉祥通过。我摸到参差的边缘，吉祥牙齿一口口的痕迹，干草堆埋了不少仓鼠的毛发、食物和粪便，堆积成难闻的气味。墙壁上粘贴几张奖状，最近的是“学习进步奖”，我认真读了每一个字，把边缘的透明胶带摁紧。张灿钻入被窝翻找，我四处逛，红塑料袋挂在屋子的倒勾，我抓一把葵瓜子，边走边吐壳。这里有同样的味道，和王秀莲的房子一样，像暴雨后房屋倒塌的气味，活着的和死去的纠缠一起。吉祥向镇子的河那端离开，我和张灿往相反的路走。我说：“你去打电话，让你爸带新礼物回来吧。”“买新的仓鼠？”“不是。要多一些吃的，或者钱啊，可以买很多东西，你能买很多只吉祥。”张灿蹲在水沟旁，里面死了老鼠，浑浊的黑毛，尾巴像一截蚯蚓，银灰色，孤零缝在身后。我俯身看去，没有前来拆食的蚂蚁群，不清楚它怎么死的，可能吃了耗子药，一撮撮洒在边角的稻谷。毒药打扮成食物，好阴损的招数，人有时都分不清，动物的五感会不会比较灵敏，逃过一死。家里有不少蟑螂，王秀莲点蟑螂药熏一夜，我起夜，在烟雾中看见到处都落了蟑螂，翻着肚皮，触角微弱地颤动。厕所睡了上百只新生蟑螂，没有我落脚的地方。我用塑料盆上完厕所，等天亮再倒掉。我仰面躺回床上，关上门，物体掉落的声音一直没停，一声声啪唧，蟑螂垂死的声音。王秀莲用方言说梦话，每个字像黑蛾子的翅膀，占满整个屋子，墙壁都是绒毛。我问过她，王秀莲说，你不也梦游，半夜跑到我床上，就一直坐着，像鬼哦。我和张灿说：“吉祥爱吃瓜子，不会去吃毒稻谷的。”我们沿新刷漆的墙走，新的广告四处落了根，包治百病和重金求子，都是骗人的。寻人启事会一直变旧，风会吹走上面的留言，不知道飘去哪里。我以前想给父母做一张寻人广告，找不到照片，也就算了。我吐一坨口香糖，黏在牛皮藓上。天旋转成夜晚的颜色，没人喊我们回去吃饭，我和张灿坐在台阶上，数着摇晃的灯，池塘呱呱叫，老头光膀子提了瘦瘪的鱼和鱼竿，吹口哨路过。张灿用手托住脸颊肉，又捏了根睫毛数数，说，我们回去吧。吉祥可能被吃了。好哇。明天期末考，我要回去睡觉，不能再留级了。早上借你的书看看，你早点来吧。我没带书回来，都在抽屉。书包烂掉了。张灿揉着腿，说，我妈加班，晚上原本有吉祥陪的，它叽叽叫，很晚也不睡，我能听见吉祥的呼吸。噢。我懂的。我跟在张灿身后，悄悄地走，“竹竿”和几个哥们穿着湿裤衩又叫又唱地迎面跑来，我绊倒一个，他打个滚又跳起来，噗噗朝我吐口水。“竹竿”喊：“喂，听我说，那边有只老鼠，白色的，稀奇啊。”“这么大？”我比了吉祥的大小。“差不多。”“那是仓鼠，傻。”“竹竿”和其他人疯癫地冲进更远的巷子，找家去，去吃热乎的饭菜。我牵起张灿，说，去看看。她的手腕和吉祥也差不多大，手臂的卡通贴纸摸上去黏腻腻，我用指甲刮下半张，她打我的手，说，走吧，我们去找吉祥，明天还要考试呢。隔着草坪，河岸边的架了鱼竿，没有人。头顶的灯是月白色，月亮很圆，从天的一角缓缓地移，云在动，我仰头痴痴看了很久，我喜欢这样。张灿喊我。我到处找吉祥，靠近了岸边，我捏住鱼线，冰凉的长线轻轻颤动。吉祥不在下面。我和张灿说：“等天完全黑，我们什么也看不到。”蛙叫和昆虫煽动翅膀的声音，我坐在河岸边看月亮，张灿四处走，找她的吉祥。我发现了吉祥。它缩在河与悬岸之间的缝隙，我趴下身，用脚尖勾了勾，吉祥往边缘团进去。它离我很远，藏在它那座悬崖上。我和张灿说，让它自生自灭吧。张灿说，你拉着我，我踩到上面把吉祥拎出来。不要，我们会摔下河。张灿看我一眼，说，那你等等，我自己来。河面像什么也没发生，平平延展开。我趴在岸边，往下看，月光照不清，最深处的河水能没过我的头，甚至越过我举起的手臂。缝隙有一团生命在耸动，吉祥还缩在那里。它什么也不知道。几艘点灯的船只划开河面，我双腿悬在河岸边，像坐在王秀莲的床上，我想捂住她的嘴巴，好好睡一觉。他们喊着张灿的名字。有人叫我回家找王秀莲，他的脸罩在模糊的灯光里。王秀莲嘴里叼了烟卷在门口扫地，她抬头，目光像看一条垂尾的野狗。我一五一十地说了，除了那句谎话。只有自己知道的谎，是谎言，也会是秘密。王秀莲两根手指捏住烟，烫向我的嘴，我往后跳开。期末考结束，我用完笔袋那根铅笔芯。我翻到课本涂鸦那一页，擦掉我和张灿，最后把吉祥也擦得干净。我整理好张灿的课本，装进塑料袋，塞入她的抽屉。张灿回来了。我沿着吉祥走过的水沟往河边走，墙上的广告和寻人启事又新添几张，口香糖已经凝成坚硬的石子。死老鼠躺在原处腐烂，瘦一圈，像熨不平的皮毛，尾巴是不死的蚯蚓。河边围了一堆人，吉祥已经不在那道缝隙里。生锈的警示牌斜立在一边，天黑了却消失不见。张灿的手臂发肿，贴纸像泡开的纸，我已经搓掉身上的卡通图案，皮肤红得发紫。我不想记住张灿，和我失去的所有人一样，他们不会回来，我也不想记得。/于熄★收录王若虚七个中短篇新作，融合了小说的多重元素，机智的叙述灵光随处闪现★每一次使坏，每一声叹息，每一种平庸的回忆杀戮。★硬核、怀旧、黑幽默，不拖泥带水的校园CULT美学。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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