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祖父那代人的离去

我是极幸运的,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均健在。几位老人不是满了八十,也是奔八的人了。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,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。

清明节期间整理电脑中的文件,看到了我和曾祖父的合照。

我第一次有记忆且印象深刻地接触死亡是一年级上期。那个冬天,我曾祖父走了。那段时间,曾祖父快不行了。几个大人在我家堂屋摆起了麻将桌,算是守候老人。曾祖父有五个儿子,老大早走了,老二失踪多年,这两位我都没见过。老三去年患癌症走了,走的时候满了八十,也算是高寿了。老四和老五至今仍在,老四就是我爷爷。我记不清曾祖父有没有女儿。

除了失踪的老二无后,也许有后(如果他活着,只是不愿意回来),只是不知道在哪里。曾祖父的其他四个儿子后代都还挺多的。但是,我一直没弄清楚大爷爷和三爷爷到底有几个儿子、几个女儿。三爷爷只有一个儿子,但有几个女儿我是不清楚的。曾祖父的孙子、曾孙一大堆,其实连玄孙都有了(主要是一些工作早的曾孙结婚生子了)。

我也不知道曾祖父有多少兄弟姐妹,我知道的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。他和弟弟谁先走,我也记不清了。我是见过他弟弟的。我们生产队很多人都是他们两兄弟的后代。他弟弟的妻子我也是见过的。她比兄弟两走得晚,是我读六年级或者读初中时走的。

我记不清曾祖父娶了几个老婆,好像是两个或者三个,但肯定不是一个。好像一个老婆后来跑了,一个老婆后来精神出了问题。也许祖上真的阔过吧。据老人讲,当时村里还有祠堂,有四五米高的大门,还有四五米高的两位老人的画像。据说这两位老人是大清时来四川的先人。不过,这一切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的那场运动中化为灰烬了。

其实,曾祖父的晚年开始是不幸的。

他一个人住在茅草房里(或者是瓦房)。我妈妈看曾祖父一个实在可怜,就把太爷爷接到我家住。年或者是年,我家将瓦房拆了,建了7间平房。虽然至今仍是平房,但当时平房在农村还算好一些的房子。妈妈当时给曾祖父安排了一间房。

我至今还记得曾祖父走的那一天。下午放学后,我直奔曾祖父的房间。我先是叫了他几声,他都没有回答。然后,我把手伸进他被子里拉他的手,我感觉他的手又小又硬又冰冷,一点肉都没有,是皮包骨。我忘了是谁告诉我的:“人死了身体就变得又冷又僵硬。”所以,我当时就感觉曾祖父走了。但我并不感到害怕,我从小就不怕死人。也许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妈妈正在吃死人酒,死人酒就是我老家埋了死人的早晨办的酒席。我老家都是凌晨四五点埋死人,八九点开始吃酒席。我只好叫大人来看,大人看了眼珠、摸了鼻息后确认曾祖父走了。大人们开始忙起来,联系道士、布置灵堂,我则负责去通知其他亲属。

曾祖父的棺材放在堂屋里摆灵,我趁着晚上无人溜进去看看人死了很久是啥样。棺材留了一个较大的口子,说是只能在入土前才能关闭棺材。棺材放在两张长凳子上,我爬上棺材,身体悬在棺材边上,两只手紧紧抓住棺材,头离曾祖父的头很近。就这样,我的头和他的头僵持。由于我个子矮,我是既爬不进棺材,又下来。后来实在快撑不住了,我一只手紧抓棺材,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还有脸。原来,人死了真的会冰冷。

我记得小时候,曾祖父经常带我玩,经常背我。在他众多的曾孙里,我可能是他最疼的,也是他唯一一个照看过很久的小娃娃。也许是因为我妈妈照顾他,他和我们住在一起,所以他对我很好。妈妈说曾祖父从不打我,也不骂我。还说曾祖父抱着我,我就伸手去翻他的衣服裤子口袋,看里面有没有钱。

曾祖父,出生于20世纪初,历经民国与共和国,没死于战乱,没死于饥荒,没死于各种政治运动。他算是长寿,四世同堂。更幸运的是,他走之前没有遭受太长时间病痛的折磨。农村很多老人,病死在床上,死前经历了巨大的肉体和精神折磨。肉体折磨当然是疾病带来的,精神折磨则太多了。例如,人老了,没用了,竟然还生病。后代一大堆,没人愿意出钱给老人看病。还有就是不愿意照顾老人,觉得烦、觉得脏。老人心里自然难受。当然,大多数情况是后代负担不起,就是打死他们,他们也没有钱。直到今天,农村养老与医疗都是一个难题。

曾祖父的弟弟、弟妹走了。后来,曾祖父的妹妹和妹夫也走了。

曾祖父的妹夫比妹妹先走,至于具体时间,我就忘了。我现在只记得,那个老年人,有很长的白胡子。曾祖父的妹妹和妹夫无后,妹夫死后,就曾祖父的妹妹一个人住。她家离我家不远,走路也就十多分钟。她家是瓦房,背后是一大片竹林,阴森得紧。我记得爷爷、三爷爷、还有辉爷爷去帮她收过粮食。辉爷爷是曾祖父弟弟的大儿子,名字里有一个“辉”字。

后来,曾祖父的妹妹就没种地了。但是,她闲不住,养了一些小家禽。她虽然没有后人,但她丈夫的兄弟有后代。她丈夫的弟弟以及丈夫弟弟的两个儿子,对她很好。她丈夫死了,他们依旧对她很好。

但是,他们三父子在成都工作,只有多回来看她,无法天天照顾她。我读高中时,她得了食道癌。那三父子拜托我妈妈照顾她。他们给我妈妈一张银行卡,钱都从里面拿,看病和生活开支都从里面出钱。妈妈每天干完农活,晚上走路去她家照顾她。阴森的竹林很吓人,而且妈妈不习惯住瓦房了。妈妈其实很害怕,但没有办法。妈妈说,她的两个侄儿周末经常回来看她,给她洗衣服,简直比亲生儿子还好。

医院,医院了,回家养着吧,活一天算一天。当时,我读高中,每个月放一次假。每次放假都要去看她。得了食道癌的人,他们的排泄物真的很臭,一种内脏腐烂的恶臭。难怪妈妈害怕,不仅是因为房子阴森,还因为内脏腐烂的臭味难以散去。后来,她大小便失禁,排泄物里的血越来越多。

那次月假我去看她,我握着她的双手,她意识有些不清楚了,说话也不利索。她称我“孙娃”,其实我是曾孙一代的人。她说要好好读书,好好做人啊。然后,从床上摸了一百块钱给我。我看着妈妈,妈妈让我收下。

下次月假,我在回家路上遇到熟人,他们告诉我曾祖父的妹妹走了。第二天,在曾祖父的后人(算是她的侄儿吧)的主持下,办了葬礼,同她丈夫合葬了。在她得癌症之前,她很健康,死的时候牙齿还是完整的,还能啃甘蔗。得了食道癌,遭受了几个月癌症的折磨。

相比曾祖父,她是不幸的。曾祖父有很多后代,但她无后。曾祖父没有经历太久的病痛折磨,但她遭受了一年左右的癌症的折磨。其实,他们兄妹都很幸运,长寿,又有人养老送终。

随着曾祖父、曾祖父的兄弟姐妹们的离开,这一辈人的时代结束了。曾祖父的弟弟和弟妹合葬在一起,曾祖父的妹妹和妹夫合葬在一起,曾祖父和曾祖父的妻子合葬在一起。三座坟分别位于三座小山坡上、树林里,俯瞰着村子、遥望着远方。

他们来自尘土,又归于尘土。

作于年11月

修改于年4月

(题目和内容均有修改)

秉烛隧中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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